“真实的荒漠” “符号胜过实物,副本胜过原本,表象胜过现实,现象胜过本质。” ——费尔巴哈

对于现代人而言,这句箴言所指控的时代,似乎已经是过分地遥远了。以至于可以有理有据地认为,它要么是只存在于外星的某个角落,要么就只应该作为陈列品和笑料出现在博物馆和荒诞剧目里。但且慢,我们此刻,谈论的正是阁下的事情!阁下正生活在“神圣的海市蜃楼”里,正生活在“真实的大荒漠”中!

这未免显得耸人听闻。事先申明,我们无意将阁下归类为戒毒所和精神科的客体。但还是请认真地考虑一下现实的处境吧,认真地审视一下周遭的生活吧:

我们愈发地被要求去相信,却愈发不被允许去怀疑,不被允许去追问为何相信;看看我们的生活吧,我们愈发地被要求去服从,却愈发地不被允许去挑战,不被允许试探何需服从;每一个物,都在和你的关系中颠倒了过来,获得了近乎于本体论的超拔,似乎它们自成体系、自成秩序,要求你虔敬稽首,等候这个秩序的命令与安置;每一个人,都愈发披上了唯灵论的袈裟,在这炫目的华彩下,高位者显得像修女一样纯洁无瑕,而末位者则显得卑浊丑陋,不堪入目;每一件事,都愈发蒙上一神教的光晕,在这普照的光芒下,每一个事态都显示自身为全善全美,“只能如此”、“正应如此”,而质疑的阴影只能跪地匍匐。

这个时代,正慢慢沉浸在无止境的自我赞美的圣言中,“相信吧”,“服从吧”,“赞美吧”,在这无匹的伟大、光辉、神圣面前,我们好像是被排异出来的渺小、阴暗、卑污,要么皈依,要么忏悔;似乎鲜活着的,不再是我们自身了,而是符号和教诲,拉着物跳起舞来;这是一出宏大的幻觉,我们沉没于这无处不在,却又无处容身;幻觉越是存在得鲜活,人就越是干瘪着死亡!

“为世界祛魅”

这种幻觉是可怖的,它应当被祛除,应当被驱散。而要担负起这除灵袪魅的使命的,应当是揭露地批判,至少首先应当是批判。

批判并不以指出幻觉为足,因为指出某事是幻觉,并不能制服幻觉本身;批判也并不诉诸田园诗的哀婉和老生常谈的慨叹——吟游诗人和道德家们早已在蒸汽和机械面前遭遇了决定性的失败,而批判无意将这种失败重演;不,批判要揭露的,是这样一个问题,是幻觉何以可能的问题:印章并非天生就是命令,只有在机关的案牍上,它才成为命令;西装并非天然地就是高贵,只有在金权的斗兽场上,它才成为高贵;幻觉并非天然地就得以僭越,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,那幻觉才不可遏制的膨胀起来,而问题恰恰在于那渺小下去的我们。

批判无意宣布自己是真理,因为真理从来就不是宣布出来的,相反地,批判正是要嘲弄这种自行宣布;批判无意拒绝争辩和讨论——这种拒绝属于山海关外餐风饮雪的严酷,需要浅尝辄止的聪慧,适可而止的良心,和点到即止的坦诚,批判从来相信,要用争辩和讨论,打开通往一切幻觉背后的坦途;批判不是独断的,就其本性而言,是敞开通向自身的道路的,但这并不代表批判没有自己的原则,并不代表居于调和的地位——批判深知,这种调和需要全球性传媒的高超技艺,需要有恰到好处的视而不见,深藏不露的麻木不仁,朝乾夕惕的千篇一律,还有泛着铜臭的后臀和沾着鞋油的舌尖。不,批判有着自己的原则,它力图诉诸运动着的现实本身,诉诸这现实的关系和它的运作与再生,诉诸在一定的关系下生活着的真实的人。它力图将一切神秘主义的幻觉都扔回这现实的熔炉中,销灭这些幻觉的真身。

“现实的沙滩”

最后,批判不是独占的事业,它敞开自己的胸襟拥抱一切的真挚和沉思;批判要唤来那滔天巨浪,把那幻觉的黄沙淘沥殆尽,而现实的精魄将留在坦荡的沙滩上闪耀,那求真的一众魂灵就将携手欢悦(暂命名本公众号为沙滩文学部,斯之谓也)。既然批判将自身托付给现实,托付给活生生的真实的人们,那么,批判也就是一切真实的人们的共同的语言,它不满足于在经院的象牙塔里兜兜转转,以煞有介事的顿悟和莫名其妙的洞察为自己的快乐;相反地,批判若能在现实中发现和呼唤自己的原则,则应感到凯旋之快适,归乡之恬然。

这里是罗陀斯,就在这里跳跃吧。

这里有玫瑰花,就在这里跳舞吧。

蜃楼行人 2020.4.31